【短篇系列1】路澯/水仙花阳台
姜澯熙有个秘密。
他每天早晨都要站在家里种满水仙的阳台上，看着远处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骑着自行车过来，在他家门口停住。然后向他招招手。
“嗨，澯熙，赶快下楼，要迟到了。”
那少年的亚麻色蓬松头发乖乖地贴在额头上，阳光照着他的样子有点晃眼。
他喜欢那个人。金路云。
笑起来会成两条弧线的眼睛，弯弯的嘴角，清瘦的背影。坐在车后座环着他的腰总有一种安定的感觉。
他和他从小就认识，如同所有人都听过的青梅竹马的故事，他们一起过家家，一起玩游戏，一起度过童年的点点滴滴，懵懂的初中，直到现在紧张的高中。比他年级更高的金路云好像一直都走在他前面，不时回头照顾照顾走得费力的自己。比起朋友，更像是一直温暖关怀的哥哥。
姜澯熙从小就身体不好，无论怎么补充营养也就是那副弱不禁风的身板，瘦的都能清楚地看到嶙峋的锁骨。个子也小小的，金路云一伸手就可以揉揉他的头，把他轻松地圈在怀里。
金路云总说姜澯熙就像是他养的一只可爱的博美犬，姜澯熙总在这时候象征性地锤锤他的肩膀骂他一下。
要说喜欢是从什么时候呢？可能是从金路云每次都不会让自己吃凉凉的冰激凌，怕自己吃掉以后会发热生病时;又或者是他在游乐园每次都会给自己抓到他想要的玩具时;或者更早一点，在5岁那年他把最喜欢吃的巧克力糖豆分享给自己的时候？
不知道了。
姜澯熙只知道自己喜欢阳光喜欢暖风喜欢柔和的月光喜欢水，如同喜欢金路云一样纯粹。
金路云一直都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人长得帅、又会说话，几乎所有的老师同学都喜欢他。姜澯熙性格孤僻，不爱交流，跟阳光爽朗的他不一样。
姜澯熙的秘密谁也不知道，连日记本都不敢相信，怕家教严格的父母总有一天会发现心中暗暗培育的那朵花。他更不敢告诉金路云，这要冒着永远失去的风险。
他很感谢金路云从来没有嫌弃过他弱小，毫无存在感，即使帮不上什么忙，也总是把他带在身边。
“今天和高二的几个朋友去ktv玩，澯熙你也一定要一起去哦~”金路云突然出现在高一一班的教室里，敲敲课桌笑眯眯地看着姜澯熙说。
“哦，哦好。”姜澯熙低着头，桌上厚重的书本遮掩着他的表情。
其实金路云在出现班级门口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到了女生的惊呼，也早就紧张地绷直了后背。即使有恐慌症的他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但只要金路云说了，他就会去。
闪亮的灯光，嘈杂的人群。一推开包间门就看见一群疯狂的少男少女，随着音乐如水蛇般摇摆放纵着。见金路云到了，人群里一阵欢呼声，并没有人注意身后跟着的怯生生的姜澯熙。
玩到激动时刻，大家提议玩真心话拷问，酒瓶旋转，瓶口指到谁谁就输了，先接受真心话的测谎机测试，如果是假话，就要喝三杯炸弹酒。
酒瓶叮铃铃开始旋转，正在角落里拿着一小袋爆米花发呆的姜澯熙突然听到一阵欢呼，一抬头发现所有人都幸灾乐祸地盯着他。很不幸，姜澯熙成了被牺牲的小绵羊。
尖叫声起哄声瞬间在耳旁炸开，姜澯熙下意识向后缩了缩，却被一个面容姣好的学姐拉到了大家面前。
“小可怜，轮到你了哦…不合群可是会被大家讨厌的…”她在姜澯熙耳边轻轻呼着气，惹得姜澯熙浑身一激灵，耳朵一时间变得通红。
“给你的真心话是，在座的有你喜欢的人，是还是否？”学姐带着香风将姜澯熙冰凉僵硬的手放入测谎机的凹槽，绑上了带子。
“否……否”
红色的灯光在暗暗的包间内快速闪烁，姜澯熙紧张到手心出了汗。他偷偷地看了看对面的金路云，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只是眼神流露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突然，一阵急促的电流流过，姜澯熙下意识瞬间把手甩开，手掌上还残留着些许刺痛。人群像是打了鸡血似的欢呼，而学姐的眼神却在金路云和姜澯熙身上流转，暧昧不清。
“小朋友，你说谎了呢，你喜欢的人就在我们中间。愿赌服输就要接受惩罚哦，来，喝吧！”学姐一边说着一边一脸嗤笑着亲手将做好的三杯炸弹酒递在自己面前。
从来没喝过酒的姜澯熙哆哆嗦嗦地拿起了杯子，一杯、两杯、三杯……浓烈而发苦的滋味在口腔里炸裂开来，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似乎烫水在胃肠中流转，连天花板也在晃晃悠悠，醉酒的潮红从脖子蔓延到头顶处。
“你也太狠了吧，给15岁的孩子灌酒哈哈哈哈哈…”
“我也就是吓唬吓唬他，没想到他缺心眼真喝哦…”
恍惚间，眩晕的感觉越发严重，人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他似乎听到几句对话，又有几声不知何来的惊呼，接着自己身体就像是腾空了一样，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良久，一阵凉嗖嗖的风轻轻吹过姜澯熙的脸，模糊的意识清明了许多。他费力地睁了睁眼，发现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金路云此时就坐在身旁的一把椅子上，直直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姜澯熙顿时酒醒了一大半，慌乱地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路云哥，我不要紧的，一会自己可以走回家，又麻烦你了…”
金路云将姜澯熙扶回床上，把被子又给他裹了裹紧。
“真是个傻子，不能喝可以拒绝啊！你看你一身酒气，你爸回家不揍你！我已经给你爸打电话了，说你今天在我家写作业来着，我顺便教了你数学，晚上不回去了。这是我家，我爸我妈又出差了，你可以安心在家里睡个好觉。”
“路云哥，我是真的没想给你丢人，真的。”姜澯熙着急地看向金路云，鼻子一酸，眼睛里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因为照顾我，你没有玩好对不对？”
金路云无奈地揉了揉姜澯熙毛茸茸的头发“我没有一点怪罪你的意思，反而是我作为哥哥，不应该给你带到那种地方去，还没考虑到你的身体原因让你喝酒，我可真是该死！还让你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产生歉疚感。”
姜澯熙转过头去，不想让金路云看到，眼泪却忍不住地掉下来。他原本不是爱哭的人，却在听了金路云的话更加心酸而自责。
突然身旁的床垫有所塌陷，一阵温暖的触感出现在后背，金路云叹了口气轻轻环住把头别过去默默伤心的小孩子。
“澯熙，除了亲人，没有人会比你重要。”
这轻轻的，仿若无声的一句话，就像雨水滴入了平静的池塘，就像惊雷划破了晴朗的夜空，就像咬破酒心巧克力时那一瞬间盈满口腔的甜味……姜澯熙仿佛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只有那拥着他的手臂，和耳后传来温热的气息，连金路云的呼吸声都在此刻被不断放大。
“澯熙，你喝醉了，我接下来说的话，是今晚限定。”
“我喜欢你。”身后的拥抱更加小心翼翼，仿佛是在留住一颗易碎的星星。
烟花在倒数最后一秒的那一刻炸裂在空中，像蕴含着全世界所有的喜悦与光亮。姜澯熙转过身去，咫尺之距的金路云眼神里多了一抹慌乱和不知所措。
一个草莓味含有淡淡酒香的吻印在了金路云的唇上，带着一丝丝凉意。
“我喜欢你，不是今晚限定。”
清澈透亮的钟在一时间敲醒了夜空，如果你能看见，两个青涩少年和衣而拥，是此时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画面。
少年之爱，炽烈而浓郁。
他们在人声鼎沸的体育场里，借着昏暗的灯光拥挤的人群，椅子下默默牵手，讲尽隐晦爱意。他们也在放学后的更衣室，情动难耐，热情拥吻要把彼此激烈相融。他们也坐着火车，去往不为人知的幽静旅地，无人知晓，光明正大地在阳光下牵手奔跑……
如果，没有那封全校同学都收到的匿名信……
信封中是一张照片，两位主人公全身沐浴着橙色的柔光，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忘情拥吻，像一幅意境绝美的油画。可惜，主人公是两个男孩。
登时，所有看向金路云的崇拜眼神，立马转换成了浓浓的恐惧与恶意，无论走到哪里，背后都有指指点点和流言蜚语。班主任将他叫入办公室，委婉地提出处理好个人私事保送大学的机会才可能再次送还给他。
但金路云并不后悔，反而感到更加轻松。他终于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大声讲出我爱你，也可以不看眼色，出现在任何姜澯熙需要他的场所。
只是，即使他在高一一班门口已经等到天色发暗，也没有见到姜澯熙。那上下学总会路过的水仙花阳台也窗子紧闭。
金路云给姜澯熙一刻不停地打着电话，对面却根本无人接听。一种即将要失去他的危机感让金路云几乎疯狂，披了件衣服就朝门外冲去。
阳台依然紧闭着窗户，在微凉夜风的吹拂下，黄色的水仙花微微颤了颤，仿佛在跟楼下的身影挥挥手。
金路云没有喊姜澯熙下来，但他也并没有走，只是呆呆地站在楼下，像每天等待楼上那个清秀少年一样，等待一个回答。
天色微微发亮，金路云不知站了多久，双腿冷到没有了知觉。突然一阵铃声将空空荡荡街道的静寂打破，姜澯熙沙哑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
“金路云，回去吧，我喝醉了。”
电话随即便被挂断，刺耳的嘟嘟声一下又一下击打着金路云的心脏。刚刚从心中萌生出的一只花骨朵，瞬间枯死在了极寒的冷空气里。他好想拨回去，哪怕只是听听那个熟悉的声音，哪怕再为决绝再为狠毒的话，只要是姜澯熙说，他便甘之如饴。
可他还是揉了揉僵硬的双腿，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地转过头往回走去。姜澯熙身体不好，自己可以不睡觉，他不可以，自己可以耗，他不可以，自己可以委屈，他不可以……
他是世界上自己最喜欢的人，他不可以因为金路云忍受铺天盖地的指责和唾骂，他不可以。
第二天，高一一班那个角落的位置空了。小个子的苍白少年不会再回到这个学校。
这场无比荒唐的‘闹剧’，也随着姜澯熙一家的搬走和金路云妈妈颠倒黑白的公关顺利平息下去。除了金路云，谁都知道姜澯熙不过是个恶心的同性恋，而金路云是这事件中被他利用的受害者。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金路云依然还是那个全校学生仰望的大神人物。
春天过去，春天又来了。金路云学级也将迎来高三最后的高考。
繁忙的学业中，没有人一直会记得一年前那段花边新闻。当时那个瘦弱的少年，趴在桌子上作画的少年已经早就被所有人都遗忘在了时光里。金路云也照样正常地上下学，身旁还有一堆亲近的朋友。只是他再也没有勇气从那个开满水仙花的阳台走过。
学校预定的保送名单已经递交，金路云作为第一顺位当然不用再接受多如牛毛的模拟考，被学校派去和新高一的卫生部员清洁记录空闲的桌椅板凳。
推开陈旧的仓库门，灰尘顿时像复活了似的在阳光照射下铺天盖地地飞舞。几个学生一进入就捂住口鼻，止不住地咳嗽，而就在这视野中，金路云看到了角落那张落灰很久的小小木桌，很熟悉，带着记忆的气息扑面而来。
金路云缓缓地走过去，抹掉上面的灰尘，平整的桌面被人用小刀刻出几个凹槽，用抹布擦干净，金路云才看清，是朵孤零零的水仙花。
手突然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拼命逃避的记忆此刻从脑海中汹涌而出。漂亮的小学妹似乎想引起金路云的注意，笑嘻嘻地走过去，看了看金路云眼前的桌子，神秘地说
“学长，你知道这桌子的主人是谁吗？听说是大我们一届的一个男孩子，很有艺术天赋的，可惜是个同性恋，去骚扰其他同学以后灰溜溜地搬走了。”
全然没有看见金路云已然充满愤怒的双眼，自顾自地说着。
“只是他呀，还有些可怜，据说家教很严，他父亲一知道这件事就将他打了半死，本来身体就不好，只剩下半条命了。后来好像也是为了被骚扰者前途不受影响吧，搬的远远的，可惜精神上似乎出了什么问题，没过多久就郁郁而终，唉……”
后面的话金路云并没有听清，整个人像是被抽光了所有力气，心中那一块缺口，针扎似的疼痛起来。手指在无措间摸到了桌面的另一个地方，他像着了魔似的扑过去看，依稀还可以看到刀刻的两个字，轮廓像极了“路云”，只是被刻刀划到他人无可辨认。
金路云马上将本子和笔扔下，不顾身后学弟学妹的大声惊呼，疯狂的跑出了校园。他跑过一条条自己不敢再走的熟悉街道，路过一间间记忆中全是痛点的路边商店，终于，站在了那天晚上，最后一次听到姜澯熙声音的那个晚上，姜家楼下。
这二层小楼并未有新的住户，一个鲜红色的“拆”字印在墙体表面。那曾经种着艳丽色彩水仙花的阳台已然被拆除，只剩残垣断壁，还有一两条枯萎的花枝，挂在裂开的砖缝里。
其实，在那面平滑的桌面上，被划掉的自己的名字旁，还有四个微不可见的小字“我喜欢你。”
“金路云，我喜欢你，不是今晚限定。”
金路云记忆中那株深种的水仙花，最终开败了。他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仿佛一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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